暗门骤然出现,予芙一下便失了重心,持剑的手拿不稳,眼看剑刃锋利就要伤到她自己,情急之下杨劭毫不犹豫架起臂膀,硬生生用血肉去格挡。
龙泉剑“刺啦——”一下,将他的左臂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,顿时血流如注。
顾予芙却捂住嘴,盯着暗室内呆住了,再也说不出一句话。
那间暗室里,挂的都是她的画像。
全是她。
有她娇憨可爱,举着糖人儿的样子,有她豆蔻初绽,穿着春衫荡秋千的样子,有她喜悦,有她沉静,有她恼怒,有她悲切。
当中挂着的一幅,画的是他们分别的最后一面,她倚在门上想哭又怕他放心不下,咬着唇强忍的样子。
予芙悲从中来,五脏俱焚,扔了剑转头去看杨劭,才发现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衣袖。
“劭哥…我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她惊慌失措,忙用手去压他的伤口,可那血根本止不住,不断从指缝间汹涌渗出。
杨劭却浑不在意,伸出手死死搂住她在怀里,神色悲切又苍凉:“不要走……万般罪孽,皆是我做下的。你让我等下辈子,倒不如杀了我…反正你不要我,我和死了…也没多大区别。十年了,你真的不想我么…除了怨我恨我,你有没有一点点…哪怕一点点想我…”
“劭哥,我好想你,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予芙再也忍不住,她抓着他的衣襟,埋首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哭得像个孩子,“我每天日也盼夜也盼,想上天若垂怜,哪怕让我远远再见你一面也好…我那时最怕爹怨我,可是…我骨子里更怕自己是自作多情,其实你根本早已经忘了我…”
“怎么会呢,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到的。”
杨劭脸色惨白,鲜血顺着下垂的左臂不断滴落,右手却一下一下犹轻拍着她的背,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她的眼泪是重要的,旁的痛与悲切再不值一提。
“有时候在战场上,快扛不下去了,只要一想到你还在等我,就拥有了柳暗花明的勇气和信念,你是我的毕生所求啊…”
“你怎么这么傻…要是找不到我呢?要是你找着我了,我已经被我爹嫁给崔家了呢?”予芙的嗓子都哭哑了,呜咽也像是嘶喊。
“我傻?那你又为什么拖到了二十四,却还没嫁给他?”杨劭捧着她的脸,强迫她看向自己。那双杏眸里泪光闪闪,正倔强执着地望向他。
他明明已经是明国的摄政王了。
爹明明已经说了,他是仇人。
世人说他杀人如麻,世人还说,杨劭是乱世枭雄,仗剑要夺天下……
可她却不愿骗他,更不愿骗她自己。
“我心里都是你,又如何肯听话,嫁给别人……”
她闭了眼,一句剖心如释千斤。
“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”杨劭低着头去吻她,相思入骨,连泣音也悱恻,“你不愿骗自己,又如何不知我同你始终是一样的。”
杨劭当日便着人,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令下去,赦免了安庆城所有的旧朝老臣及家眷,流放的可回原籍,为奴的官家赎身,以示明尊仁德,福泽众生。
消息传来,朝堂间霎时一片哗然,明国众臣也猜不透向来处事果断,冷心冷情的摄政王怎么突然改了心性。
与杨劭亲近的大臣张逸舟、徐岳等人只是心中疑惑,并不多言,而如向来与杨劭不睦的梁固、冯京之流,则对此举嗤之以鼻,直言他以往乾纲独断,杀人如芥,如今又假仁假义,其心可诛。
安庆坊间亦是一时众说风云,加之城中大户李家,三天前被府右卫以大不敬的罪名连坐诛三族,定了秋后问斩,有好事者再联想几天前东市口耐人寻味的一幕,不禁添油加醋,编排出诸多故事:
有人说杨王风流成性,罪眷中有一女子国色天香,被府右卫看中以色献主;
有人说被带走的姑娘于摄政王有一饭之恩,他这是报恩;
有人说,摄政王意图篡位,此举不过是收买人心。
如此的流言蜚语多如牛毛,然而世人传得再离谱,也绝没人能想到,真相远比他们所想更加不可思议。
五天,杨劭自从回府,就再也没出过卧房一步。
那一日他为护着予芙受伤,伤口深可见骨。他脱了外袍,露出胸膛臂膀,予芙才发现杨劭历战之躯,刀疤箭伤大大小小十余处,盘根错节,一身上下竟没有多少好皮肉。
她愣在当场,才止住没多久的眼泪,随即又噼里啪啦掉个不停。
杨劭又是尴尬又是心疼,忙笑着搂了她去哄:“都是旧伤了,男子留疤稀松平常,没什么可看的。好歹脸上干净,若是脸上也花了,你该要嫌劭哥丑了。”
“这些,都是怎么来的?”予芙含着泪,手指温柔地抚摸过那一条一条的虬然狰狞。
左肩上的那一处箭伤,应该是曾经洞穿肌骨的证明,若稍微再多些准头,怕是他已没机会与她坐在这儿打情骂俏。
她忧心烈烈,几乎是埋怨他:“为了明国,你果真命都不要了……”
“不幸生于乱世,大丈夫带三尺剑立不世功,又岂能惜得一身皮肉…但…不单单是为了大明。”
杨劭右手握住她的手,轻轻裹在自己掌心。
“说出来你别笑话劭哥,那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你,我万念成灰,生和死,早就学会了看淡…”
“劭哥…”顾予芙从没想过,杨劭对于她的感情,十年未曾磨洗分毫,甚至发酵得更为醇烈。
“但现在不一样了,予芙,只要你不离开我,以后我保证一定惜命,绝不死在沙场上。”杨劭见她悲伤,赌咒发誓本是想宽慰她,予芙却忙捂住他的唇,含泪苦笑道:“非又说这些死不死的……我先去找大夫给你看伤……”
“小伤而已,不必。”杨劭笑笑,当机立断地拒绝。
他是有后顾之忧。
王府人多,传出去难保没人说闲话,如果再传到朝中,哪怕只是被四卫知道了,予芙以后会成众矢之的,便再难安生地留下。
杨劭忍着剧痛,编下诸多谎话,哄得予芙信了自己真没事,而后在房中取几方伤药,咬着牙自己包扎了事。
顾予芙自责又心疼,这些天寸步不离地在他身边照料。
杨劭自乐得她一门心思围着自己转,更隐忧她会因为父兄再次离开自己,非绑住她同吃同睡,甚至夜间也要框着她在怀里才肯罢休。
他常常在午夜惊醒,摸着黑反复确认一切并非黄粱美梦,将她搂得更紧后才能入睡。除了不肯她走,他对她几乎百依百顺,望着她的时候眷恋近痴,其间柔情绰态,不胜枚举。
五天后,待伤势稍缓,杨劭便闹着要赶快昭告天下,娶她做王妃。
屋内炭火融融,一对情人儿各怀心事,依偎着坐在桌边。
“你看咱们什么时候拜堂?是十二好,还是十四好?”杨劭以行动不便为名,要予芙给他喂饭,却仍不忘软磨硬泡,要她赶紧答应婚事。
“这件事……以后再说吧……”予芙皱着愁眉,给他舀一勺汤。
她不是不想嫁给他……
世间万人非卿,她此生本就只愿与杨劭白头偕老。她亦感激他一腔孤勇,十年命运纠缠,仍能初心不变。乃至如今重逢,他所做一切,仍无一不是为她考虑。
可……
现在的杨劭,早不是当年简简单单的劭哥,他杀伐天下,他手上人命无数,他是她立场的对立面。
“不行!你不嫁我,我哪儿都不去,就在这儿守着你。”又一次被拒绝,杨劭屡败屡战,他缠起人来,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:“你不答应,我饭也不吃了!”
“你!”予芙哭笑不得,眼前的这一位,看起来哪儿还有半点摄政王风度,“我也是怕……娶我,你会被别人指指点点。”
她捧着饭碗轻轻叹一口气,她这样的罪眷,恐怕世家大夫以之作妾,都有不屑的。
“我倒要看看,谁敢?”杨劭挑了挑眉,脸上的倨傲难掩。
被磨得实在无法,予芙只得硬着头皮低声道:“即便你非要,我们……最好也别大张旗鼓。”
“悄悄的也成!只要你答应,怎么样都成!”杨劭的星眸霎时亮得如雪,得了这句承诺,他简直心潮激荡,“十二好,咱们十二就办!”
予芙看着狂喜的杨劭,笑着笑着眼中就又蓄起了泪。
二月十二,杨劭一早就令人清了王府里外的闲杂人等,四周肃清戒严。
等到了傍晚酉时,摄政王府常年紧闭的中门缓缓大开。
批红执锦,杨劭挽紧了顾予芙的手,一道走过。
没有任何排场,他们并肩跪在院子里,朝天叩了三拜。
皇天在上,后土在下,俯仰山河,无愧于心。
只有极少数亲随和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,是他们的见证。
“予芙,你以后便真是我名正言顺的夫人了。”杨劭的伤没有好透,脸上没多少血色,却笑得得意忘形,执意要抱着她回去,“你不知道,我盼这一刻盼了多久。”
“劭哥,咱们既没有父母之命,也没有媒妁之言,只能算是一对私奔的亡命鸳鸯。”予芙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轻声道,“我怕得很。”
“有劭哥在,还有什么可怕?”杨劭抱着她的手又更收紧了些,他嘴上说着不怕,其实他也怕。
他害怕的与她不同,他不怕世人责难,众口铄金,也不担心岁月无情,磐石转移。
他只怕,他愿意守着她一生一世,可是终究哪一天,她还是要离他而去。
“我好怕这是一场梦,等到头来,总归要醒的。”杨劭已经抱着她进了卧房,多多少少知道下一刻要发生的事,予芙含羞带臊,已经满脸通红,“你真的……不会后悔?”
“怎么可能后悔?我那年去边关,本就是为了和你生生世世。”他轻轻地放了她在铺红的锦被上,极尽温柔,吻她的脸,她的唇,她的锁骨…
予芙忽然就又想起了十年前那个七夕,少年的他在湖边许诺三生,那个吻也是这样虔诚。
她的鼻尖便有些酸了。
被子下压着花生,莲子,红枣,桂圆…
夜色渐浓,春色旖旎…
一对红烛,直燃到了天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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